由《尚書‧堯典》著成年代的考據來談經史之作用
黃慧諦

一、前言
最近在考據《尚書》各篇章的著成年代,而孔穎達[尚書正義‧疏]稱:「古文尚書堯典第一」,是《尚書》的一篇章,因此就蒐集《堯典》相關的文獻、著作及著成年代,結果是眾說紛紜,莫衷一是,為何會如此?因《尚書》是在六經之中是遭遇最多波折與災難者,也是情況最複雜的,而首篇的《堯典》亦不可免。
孔穎達疏:《尚書正義》云:「〈堯典〉雖曰唐事,本以虞史所錄。末言舜登庸由堯,故追堯作典。非唐史所錄,故謂之虞書也。鄭玄云:「舜之美事,在於堯時是也。」;顧炎武《日知錄》卷二:「竊疑古時有《堯典》無《舜典》,有《夏書》無《虞書》,而《堯典》亦《夏書》也。」《日知錄集釋》載孫氏志祖之言曰:「按《左傳·文十八年》明云《虞書》,數舜之功曰「慎徽五典」云云;安得謂之「有《夏書》無《虞書》」乎?竊意古人蓋以二典為《虞書》,《大禹謨》以下為《夏書》也。」朱廷獻之〈《尚書‧堯典篇》著成時代〉,以為:「該篇不得晚於穆王之世,亦不得早於文王武王之時,蓋周公攝政之七年,當時史官據先世文獻重編潤色者。」;屈萬里於〈《尚書》中不可盡信的材料〉說:「〈堯典〉乃戰國儒家述古之作,未可遽定為唐堯之史料。惟上古文獻記述,偶亦記錄先民傳聞神話面貌,或反映初民社會的現實需求與信仰。凡此,自未必皆如經學家依其當世觀念所能詮解,遑論融入其經學系統中。」顧頡剛之《尚書研究講義》,認為「〈堯典〉為武帝時書,宣帝、班固時所贊頌於武帝者,亦即〈堯典〉之撰人所推尊於堯舜者。」勞榦的〈再論〈堯典〉著成時代〉,則反對顧頡剛推遲至漢武帝之說,主張:「〈堯典〉為儒者理想世界之一種建國大綱,固難以其氣象而定其成書時之治亂。〈堯典〉自成篇以後疊有增飾,至秦而大備。此本古人著書成例,與作偽無關。若謂長時間所成之理想制度可表現一時治亂,恐未必然。」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爭議,這是因為,中國兩千多年來,學術界一直對傳世的《古文尚書》存在著真、偽之爭。
二、肇因於古文尚書之佚失
孔子是一位述而不作的聖者,曾經刪詩書、贊周易、訂禮樂、修春秋編纂六經,當做講學之教材,司馬遷於《史記.孔子世家》指出:「孔子之時,周室微而禮樂廢,詩書缺。追跡三代之禮,序書傳,上紀唐虞之際,下至秦繆,編次其事。」所謂編次其事,是將當時收集到的史料,依發生年代之早晚加以整理,而按次序編排,並無篇章之名,古之經書中最早引用《堯典》篇名者為《孟子‧萬章》篇,《孟子‧萬章上》《堯典》曰:「二十有八載,放勛乃徂落,百姓如喪考妣。三年,四海遏密八音。」可見孟子之戰國時代,就已有《尚書》篇章之名,只因秦始皇的焚書給《尚書》的流傳帶來毀滅性的破壞,原有的《尚書》抄本幾乎全部被焚毀,幸而,秦始皇焚書時,秦朝博士伏生(伏勝)將《尚書》偷偷藏於壁中。至漢武帝重新重視儒學,無奈伏生當時已九十幾歲,只能由伏生口授、用漢代通行文字隸書寫的《尚書》,共28篇,人們稱之為《今文尚書》。西漢時期,相傳魯恭王在拆除孔子故宅一段牆壁時,發現了另一部《尚書》,是用先秦六國時的字體書寫的,人們稱之為《古文尚書》。《古文尚書》經過孔子後人孔安國的整理,篇目比今文《尚書》多16篇。
西晉永嘉年間戰亂中,今、古文《尚書》全都散失了。東晉初年,豫章內史梅賾給朝廷獻上了一部《尚書》,包括今文《尚書》33篇(梅賾從原先的28篇中析出5篇)、古文《尚書》25篇。西晉永嘉之亂時《今文尚書》經文、註疏均失傳,於是鄭玄所注《古文尚書》流行。東晉元帝時,豫章太守梅頤自稱得到失傳多時的孔安國《古文尚書》(後被稱為《偽孔傳》),比今文經又多了25篇《古文尚書》的篇目,隋代南朝經學流入北方,後這部《偽孔傳尚書》自此代替了鄭玄注本,影響千餘年,而真正來自孔壁本的《古文尚書》(鄭注漆書本)最終完全失傳。
然而,自宋朝開始,朱熹、吳棫等學者對於梅獻《偽孔傳》懷疑,到了明代中期梅鷟撰《尚書譜》、《尚書考異》,系統性地批判其可疑之處。清初黃宗羲亦舉其疑點,後閻若璩《尚書古文疏證》,列舉一百二十八條證據,認定梅獻《偽孔傳尚書》所多出的二十五篇,都是後世魏晉時代所偽作,現代由“清華簡”之出土文物,所提供的證據,證實,目前傳世(十三經注疏的版本)《古文尚書》(即《偽孔傳尚書》)是偽書。
清代考據學興起,講求以客觀的事實證據為主,對古代書籍的整理實貢獻良多,但近代有些疑古者,卻將古史「辨」成沒有,否定堯舜、否定六經、否定六經與孔子的關係。孟子雖謂曰:「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」只是告訴我們對古書之某些記載存疑,不要完全相信,這對考據、考證者來講本是好事,但若以偏概全,一味地全盤否定就不好。屈萬里先生於《先秦文史資料考辨》說:「對於傳述資料,只是不可盡信,並不是盡不可信。」這又使我想到古之學者,有謂「五經皆史」或「六經皆史」,但《尚書》於中國古籍「經、史、子、集」之分類中卻歸類為經部,所以《尚書》到底是要視為【經】還是【史】,還是兩類都有,到底孰輕孰重,值得我們去探究。
三、經史之釋義
我們還是先從經之釋義來說,「經」之本義,說文解字:「經,織從絲也。」段玉裁注:「織縱絲謂之經,必先有經,而後有緯。是故三綱五常六藝,謂之天地常經。」文心雕龍宗經:「經也者,恆久之至道,不刊之鴻教也。」
「史」之本義,說文解字:「史,記事者也,從又(手)持中;中,正也。」凡史之屬皆從史」(“又”手也,象形),清代段玉裁《說文解字注》:「史,記事者也。從又持中。中、正也。君舉必書。良史書法不隱。」但持的「中」其實原意並非中正不阿,章太炎在《章太炎全集》解釋到:「中,本冊之類」,原來「中」乃是指官府的簿書。由此觀之,史之原意是為寫史之人,不過其含意非僅是指史家,可引申為史書、史事,至於史學。
這可由「史」﹙會意﹚來說—史,從又持中,古代官府簿書叫「中」,即今之案卷,又為手,以手持案卷意在記事記言…。「史」之會意,兩字合其意,中、又的合體,記錄歷史,又為手,手是工具,「史」最重要的關鍵是「守中」的心態,立場必須公正、中立,對於從事寫史的人是很重要的提醒,這可由造字者審慎的態度,來體會「史」的精神及其中的深意。
四、六經皆史
古之學者提出「六經皆史」之說者有多人,其中以明代中期的王陽明提的最早,他與其弟子徐愛討論經史關係:「愛曰:先儒論六經,以《春秋》為史。史專記事,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。先生曰:以事言謂之史,以道言謂之經,事即道,道即事。《春秋》亦經,五經亦史。」明 李贄在《焚書》卷五《經史相為表裡》中也明確提出了「六經皆史」這一論斷:「經史一物也,史而不經,則為穢史矣,何以垂戒鑒乎?經而不史,則為說白話矣,何以彰事實乎?故《春秋》一經,春秋一時之史也。《詩經》《書經》,二帝三王以來之史也。而《易經》則又示人以經之所自出,史所以來,為道屢遷,變易匪常,不可以一定執也。故謂六經皆史可也。」所以「史」的價值就在於有「經」為支撐,「經」的作用就在於有「史」的表現,否則,「史」一旦失去了「經」的支撐,「則為穢史」,不能起到戒鑒作用;「經」一旦失去了「史」的表現,「則為說白話」,不能起彰顯事實的作用。
清代學者對「經」、「史」的觀念論述最多者,首推章學誠先生,章學誠在《文史通義‧易教上》篇中指出:「六經皆史也。古人不著書,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,六經皆先王之政典。」《文史通義‧政典》上篇云:「古之所謂經,乃三代盛時,典章法度,見於政教行事之實,而非聖人有意作為文字以傳後世。」而孔門弟子之所以起「六經之名」而「專言六經」,就是要「以先王政教典章,綱維天下」;中篇云:「夫子述六經,皆取先王典章,未嘗離事而著理」,於《原道中》又言:「道不離器,猶影不離形。後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經,以謂六經載道之書,而不知六經皆器也。…夫子述六經以訓後世,亦謂先聖先王之道不可見,六經即其器之可見者…舍天下事物、人倫日用,而守六藉以言道,則固不可與言夫道矣!故夫子述而不作,而表章六藝,以存周公舊典,不敢舍器而言道也。」
章氏論證「六經皆史」的一個重要的論點,就是古無私人著作,六經只是先王之政典。這個論點,其實隱含了一個意思,即六經非孔子所作,因為孔子有德無位,無條件、無資格製作政典。孔子未作經,那麼六經是誰製作的呢?是周公,因為周公有德亦有位,是他著作了政典。他只是藉周公舊典以行教。「六經皆史」意義上的「史」,含義主要的不是指史學著作,而是意指「政典」。而「政典」就是「史」,是具有「經世致用」的「史」。道是抽象不可見,必賴可見的器而存在,器是當然,道是所以然,器變化不止,道也就隨其變而遷,道既隨器變而遷,它就不能只是存在於六經的文獻中,而是存在於變動不居的「天下事物、人倫日用」中。
拜讀了章學誠在《文史通義》「六經皆史」的論述後,不由自覺地讓我想起,臺灣堯舜禹文化學會理事長教育博士 林呈財先生,近來也一直教導我們有關「歷史、典故、文化」的內容,以下我就列舉一些,方便我們可以互相對照:「文化來自歷史,歷史的內涵是故事。文化本身就是一段歷史,就是一段傳奇的故事。有經驗傳承的東西叫做文化。有故事的地方就有文化,而故事的「故」可分為「典故」(時光的故事、傳承有序的故事)及「事(世)(通假字)故」(時間的故事、一時之新聞)。文化若能經得起時間、空間的檢驗,放之四海皆準,就成為文明。教育的內容都是依照「典故」來教的。孔子:「祖述堯舜,憲章文武」;孟子「言必稱堯舜」,就是心中有典範,能讓我們效法、學習。」【道統】是人類文明中「最精華、永恆的」結晶。
五、結論
現代學《尚書》者,對於《尚書》之考證、考據,應回歸「史」之本義,也就是「史,記事者也,從又(手)持中」的精神,對於有古籍中有缺失、缺漏之處加以補缺、補正,切勿因疑古,而否定古人之存在及事跡,若又否定也要信而有徵,此乃為學與處事之態度,也不要只是一昧地從古、敬古而食古不化,應當活學活用。因時代在變、潮流在變,人心也在思變,要能看清楚時代的主流趨勢,以中學為體、西學為用。若要向古人借智慧,也要心中有典範,有取法之對象及範本才是,更要有古人悲天憫人之胸懷,能因地制宜、因時制宜、與時俱進、進而制定出可以符合當代時空環境又能「經世濟民」之政策。孔子收徒講學時,選用《尚書》為教材,也是他認為《尚書》這種教材,可以使人「疏通知遠、鑑往知來、借古鑑今」,此乃古人藉《尚書》之經典傳世而行教化之悲心。

參考文獻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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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 明 李贄《焚書》
3. 清 章學誠《文史通義》
4. 李振興 尚書 華夏的曙光
5. 程元敏 先秦經學史 (上/下)
6. 王國櫻 中國文學史新講上下
7. 張歐旭 章學誠「經」、「史」觀念意涵之探究 中正歷史學刊 民國92年第六期 頁97-118
8. 陳志峰 屈萬里先生對今文《尚書》著成年代之考定 臺大中文學報 第五十三期 2016年6月 頁95~148